老家，有一座老屋。
老屋，磚土相混結構，以土爲主。地基之上擺磚，中間堆土爲牆，上面復又用磚，黛色小瓦結頂。在2000年以前的北方農村，最爲常見，我們那裏都管它叫“土座子”。
老屋的年齡，比我大。母親說，老屋是二哥出生那年建的。這樣說，它早過了而立，已趨不惑。如果按照房屋的平均壽命計算，三十多年的它，正像人的晚年。
當時，蓋這樣的房是個不折不扣的“浩大”工程。垛牆叉，是必備的工具，鋼質，三股。像魚叉，但比魚叉大，笨重。像農民往往比漁民強壯結實，孔武有力。那時，蓋房要請好多人，不一定懂建築。只要閒着，有勞動能力即可。一、二十號人，緊緊張張的，也要搞一兩個月。因爲基本上要靠肩扛手擡，沒有機械。好多人，說着笑着鬧着，很壯觀。當時是隻需管飯，不用掏工錢。閒着也是閒着，幫個忙，大家一起也挺熱鬧的。我的記憶裏，多少年來總揮之不去，很多人穿梭不息，號子聲此起彼伏，但和諧悅耳。這個場景很有震撼力，淳樸人的鄉人也讓我很感動。
其中，有一位我喊爺爺的長輩，他也來幫忙。他來，只是因爲，我姐說：“榜爺，我家蓋房子，請你幫忙哩”。當時，我姐姐也才十歲的模樣。小孩子隨口一說，他就來了。印象中，他窮得幾乎衣不蔽體，竟癡迷基督教，整天領着一幫人唱唱跳跳的。他沒文化，想必不知道基督教的深奧教義。後來，很多人都外出打工，紛紛開着小轎車回來。他仍然信他的“主”，仍然窮得一塌糊塗，仍然說說笑笑。再後來，他跟一羣農村老頭組建個拆房隊。別人蓋新房，他替人拆舊房。別人的樓房一座座拔地而起，他家仍然是個“土座子”。再後來，在一次拆房時，別人都躲得遠遠的，他說“沒事”。結果，一面牆直接把他拍到。受了傷，肋骨斷了好幾根。說不清責任屬於誰，東家不願意出錢，拆房隊淨是些孤獨鰥寡老人，哪裏有錢？沒有叫救護車，只有一位好心人，農用三輪車載着他去了幾十裏外的醫院，一路顛簸。到了醫院，胸腔裏凌亂不堪，斷了氣，竟然死了。一輩子，沒住過新瓦房。
很小的時候，我們一家都住在老屋裏，姊妹幾個打打鬧鬧。從窗戶縫裏、門縫裏爬來爬去，打打鬧鬧，玩公安抓流氓，捉迷藏的遊戲。我們換下襁褓，脫下開襠褲，一天天長大。老屋破敗了，房頂漏了。夏夜，我們姊妹幾個躺在牀上，數星星、看月亮，吃着自己地裏長出來番茄、瓜果。老屋裏有麥秸垛，寒冷的冬夜我們就地鋪席，直接睡在上面。兄弟們擠在一起，聞着麥草的香味，互相依偎，很暖和。下雨下雪的天氣，都要當心。多少次，黑雲襲來，暴雨將至。我跟着大人急急忙忙拿起工具，給老屋披上“外套”，呵護着她。後來，漏雨的地方慢慢變大了，實在遮不住了。父親就請人換了新瓦，加固了牆體。老屋，似乎又煥發了青春，像長輩一樣一如既往地呵護着我們。
老屋經歷風風雨雨，看慣了生死，飽經了滄桑。據父親說，老屋所在的.院落，本是他的爺爺們住的舊宅。說起往事，他總悠悠道，二爺住哪兒，大爺住哪兒哪兒支磨盤，哪兒起竈臺，哪兒養牲口。當時，我們的家族也是人丁興旺，煊煊赫赫，人來人往現在，“二爺”、“大爺”早已去世，他們的兒子們也就是我的爺爺輩也大多早已凋零，只有我的三爺爺也將近九十歲，在溫飽與飢餓中餘命殘踹。
上個世紀八十年代，冬天的一天，大雪封門，一位親戚推開老屋的門，帶來了舅舅去世的消息，那年他才四十餘歲。幾年後，又一位親戚，又一次推門而入，帶來了外祖父去世的消息，那年他才七十餘歲。我剛上初中的那年冬天，病危的奶奶，蓋着破舊的牀單，從老屋裏擡出，再也沒有被擡進來。大一那年盛夏，我在老屋裏忙着修電話，傳來了祖父去世的消息。
其他人去世，我年齡還小,唯有對祖父印象很深。祖母去世以後，祖父就跟着大伯吃住。彼時，他身體尚好。養了一羣羊，幾乎天天趕着去河灘放牧。他一直鼓勵我，好好學習。並且說，考學就考老師或者醫生。很多時候，他會懷揣一枚鴨蛋，幾個糖，或者一個蘋果，大清早就在我家門口等着，送給我。有一次，送了一些桃子給我。因爲放得久了，腐爛了，我吃了，半夜肚子疼得不得了。2002年夏天，當我拿着師院的錄取通知書，到他住的小屋裏報喜的時候，他清癯的臉上皺紋都開了花，滿是欣慰。後來，讀《項脊軒志》那段：比去，以手闔門，自語曰：“吾家讀書久不效，兒之成，則可待乎！”頃之，持一象笏至,曰：“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，他日汝當用之！”幾百年來，一樣的場景，一樣的期盼。後來，老屋旁邊蓋了新房。有一次跟父親聊天，回望新屋，父親說，也不知你爺爺的魂魄來咱家多少次了。他看到咱家的新房肯定很喜歡。如今，十幾年過去了，我遠離故土，爺爺的墳塋之木早已合抱。想起他的種種關懷，想起遠在老家的老屋，我也不禁感嘆唏噓，泫然涕下。
遠方的老屋周圍，早已樓房林立。它蕭然獨立，說不盡衰敗與落寞。但是，我年邁的父母依然跟它生生相息。一座老屋，不知承載多少溫馨與思念？我魂牽夢繞。
有老屋可念，有老家可想，真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