蔚藍的天空下，徐徐的秋風裏，爛漫的陽光中，耳邊時不時傳來九歲女兒 “咯咯” 的笑聲，讓這個秋天的早晨變得溫馨，變得甜蜜，變得舒心。我和母親在屋子後邊的菜園裏鋤草種菜，女兒自個兒在屋檐下逗樂小花貓。
母親年近六十了，身子仍然十分健朗，她手中的鋤頭像一杷光滑的梭子，在菜苗間來回地遊走。菜葉上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，閃爍着耀眼的光芒，不細心瞧像沒鋤過草；留神處，菜根上邊攏起一耷耷新鮮的泥坎子。陽光灑落在母親的銀髮上，整個人顯得愈加神采奕奕。母親背影裏的菜苗子，一棵比一棵長得肥厚結實，而且綠得發亮，綠得讓我尋思自己是不是其中的一棵？“妞，如果忙偶爾來一趟就好。”母親說話的聲音一樣悅耳。自我從學校轉到機關工作後，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，甚至雙休日都要加班加點，實在太忙脫不開身打個問好的.電話，要不每個周都要回到老家見見父母親。
親戚們都說母親自小聰慧識禮，手腳勤快，爲了讓大舅和大姨學有所成，而委屈自己輟學的。這話不假，曾記得在讀小學一二年級時，母親確實幫過我溫習功課。母親雖然是個土生土養的農家女，對於我的寵愛和關愛，卻很有“文化”地適可而止，我撒嬌時她裝着看不見，做錯事時她不會劈頭蓋臉地罵，而是像和藹可親的啓蒙女老師那樣，鼓勵我去做一件意義相背的事，讓我在行動中悟出錯的原因和後果。她出門做農活，或是走親戚、趕集兒什麼的，不用我哭鬧，只要我願意跟後腿，她都會帶上我。所以母親常常對我說，“妞，好懂事，自己會走路，自己摔倒會爬起，開口第一聲叫媽媽……”。“近墨且黑，近朱且赤。”這一些也不假，因爲自我懂事起，不會撒嬌，做什麼事也不會偷懶，鄰居們也常誇母親說 “教子有方”，叫我“小乖女”。
我們這裏是桂西北最南邊，雨量充足，氣候溫熱，冬天極少甚至不會下雪，而且房前屋後都是一大片寬闊的肥沃的田地，因此從“分田到戶”至今，每年都要種兩季稻穀。第一季是初春種秧，酷暑收割；第二季是翻土再種，入秋收割。累人的就是第二季了，爲了有個好秋收，田裏的稻穀才脫粒進筐還沒曬乾，就得趕在農曆七月十四前翻新泥土種下秧苗，我們這裏的農人就把這個時段稱爲“雙搶”，既割既種。又因爲我們是壯族，農曆七月十四是隆重的傳統 “鬼節”，從初十二到十四這幾天，家家戶戶宰鴨殺雞敬奉祖先，如果誰家的第二季禾苗還沒種下，那就是一件可恥的事情了。我八歲那年妹妹纔出生，小妹就是母親在 “雙搶”時早產的，因此一出生體弱多病。
“少年不知愁滋味。”家裏上有老下有小，爲了養家餬口，父親常年往外跑。母親只生養我和妹妹兩個女兒。爲了照顧小妹，母親忙裏忙外的腳步更勤更瘦了，我的家務事自然也漸漸多了挨累了，所以常常抱起怨來，排外小妹的心裏也萌芽了。原本和母親是形影不離的、說說笑笑的我，漸漸變得了沉默寡言，做事也開始丟三落四了。有時候母親在門外忙着農事，我在屋裏做作業，小妹的哭聲我故意聽不見，一臉憔悴的母親便自個兒跑進屋來照看；更可惡的是有一次，我特意偷老師的衣服母親被叫到辦公室去，她只是流着淚哀求老師給我一個改過的機會。“知女莫如母”母親看在眼裏痛在心裏，但她從不罵我也不打我，連說話的語調也輕了許多，從沒讓我看見她眼裏有過一絲哀怨。在母親精心的照料下，滿週歲的小妹臉上露出了紅暈，咯咯的笑聲悅耳響亮了，她像我一樣開口的第一聲說“媽媽”。在母親的寬容和深夜的嘆氣聲裏，我體會到了母親的無助、母親的堅強、母親的無私……母親心裏的那把永遠不會傾斜或側重的天平。
相信每一位母親的心裏都有一把天平，在母親天平的托盤裏我和小妹慢慢長大、互敬互愛。許多年過去了，我姊妹倆沒紅過臉，沒鬧過事拌過嘴，讀書、工作、成家立業一系列的人生旅程在快快樂樂中立竿見影，雖然母親的兩鬢上添上了銀髮，但臉上一天一天地變得紅潤了。轉眼間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。記得臨產的那一天，無論公婆怎麼勸，丈夫如何扯，固執的母親像回到了年青似的，寸步不離地一直守着我，嘴巴突然變多個了起來，不是安慰我就是和我講一些有趣的往事，要不忙着給我送飯菜，當丈夫推着躺在產車上的我進去的那一刻，母親竟然像孩子一樣用袖子擦着淚眼盯着我說“妞，媽媽愛你。你是最棒的。”
打開記憶的窗口，梳理人生中的幸與不幸，掂量生活上的酸甜苦辣，想起母親在我眼前的三次流淚，最傷心的是小妹遠嫁他鄉的那一次。當小妹走出家門時，她緊緊地抱着我，像一個被深愛的男人拋棄的女子一樣，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，直到載着妹妹的車子消失在街頭，她才被我和父親拖回屋裏，至今她那像沒了脛骨，全身癱軟如同水泡的饅頭酥散的樣子還歷歷在目。
“媽……媽媽……喔……喔喔……”忽然菜園子外邊的小小妞哭了起來。“妞妞，怎麼了？”母親神經質地甩掉手中的鋤頭，轉過硬朗的身子箭步地就往外衝，我也慌亂地緊跟其後。只見妞妞一屁股坐在地上，兩隻小手背不停地摩挲着眼睛，嚶嚶地哭喊着：“小貓壞，小貓不乖，它不和我玩兒了……”“那妞妞乖不乖呀？”母親又像我小時候摔倒時一樣，站在妞妞的身前，微微地躬着身子，懸着兩隻臂膀，一臉綻開笑容，用世界上最美的語言鼓勵妞妞說：“妞妞，來，伸出你漂亮的手……”
站在母親的身後，大舅、大姨、小妹的面容，立即清晰明朗地顯現在我的腦海裏……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