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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世界,他來過美文

來源:時尚達人圈    閱讀: 2.02W 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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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大舅姥爺,我媽媽的大舅,不久前去世了,享年八十四歲。他的一生,就像一個標本,每一小節,都密密麻麻地烙着時代的印記。

這世界,他來過美文

人活到最後,只剩下活着,但有的人是將富貴、貧賤、幸福、磨難都經歷了。我的大舅姥爺呢,他這一生,幸福的時刻太少,他受的磨難,似乎比他這一生都長。

大舅姥爺年輕時有個外號叫“細腰”,一個男人叫這麼個外號挺奇怪,村裏人就叫我看:“你看你舅姥爺腰多細。”我遠遠地看向正挑着水桶走過來的舅姥爺,他肩膀寬寬的,線條凌厲地直下,正是如今所言的“倒三角”,農村人不談審美,只說他一看就是個莊稼把式。他幹起農活的確又靈巧又捨得出力,還有一手好廚藝,誰家辦紅白喜事都請他去做飯。這麼個人,卻打了一輩子光棍,在當時倒也不稀奇,一個破落地主出身,能抵消他全部的優點。

他祖上有些田地,到他父親手上時,據說還有幾十畝,但都是些薄田,好點的都被他父親輸光了。他母親去世得早,父親總是在年前把那點地租輸掉,年後青黃不接時,就帶着兩個兒子去逃荒要飯。

小舅姥爺說他那時只有五六歲,最怕他父親讓他坐到筐裏去,另一隻筐裏已經裝了鍋碗和棉被,扁擔一挑,就可以上路。他總哭着不肯上去,但最後,還是坐在筐裏,跟着父親和哥哥,一路要飯,來到六安一個叫徐集的村鎮,停留在那裏,到割麥時節才離開。

十多歲時他們變成地主羔子,田地被沒收,唯一的一把太師椅也被工作隊扛走了。

兩個舅姥爺的婚事因此被耽擱,媒婆見了他們都躲着走。據說也曾有一家人,有個獨生女兒,那年修房子,大舅姥爺去幫他們打土坯,他們看中他好人才,希望他能入贅,跟前跟後地跟他商量,大舅姥爺不說話,幹完活就走了,失去這輩子唯一一個“老婆、孩子、熱炕頭”的機會。

大舅姥爺一輩子就吃虧在心高氣傲上了,他的出身讓他不得不低頭,他就要在別的地方找補回來。不管他怎麼勤扒苦做,家境也很難改變,不請自來的,是令無數中國人談之色變的1960年。

最先餓死的,是舅姥爺的奶奶,也是我姥姥的奶奶,我媽喊她太奶奶。這個太奶奶,是我媽荒蕪的童年記憶裏的一抹暖色。那時家裏有點啥好吃的,太奶奶都會給我媽留着,還時不時叫大舅姥爺跑上幾十裏地,送去從附近溝渠裏挖的藕、釣的魚蝦、撈出來的雞頭米,加上樹上結的棗子等等,滿滿一筐好吃的。

饑荒年月一開始,太奶奶就不肯吃飯了,從公社食堂裏打回來的那點稀湯端到面前,她掉過臉去,硬餓。兩個舅姥爺求她吃,她說:“傻孩子,我吃了,你們吃啥?我是死得着的人了,你們年輕輕的,還沒活成個人呢。”大舅姥爺說:“直到最後,她牙關都咬得鐵緊。”隔了那麼多年,大舅姥爺的口氣很平靜,我聽了卻有些異樣的感覺,看着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老頭兒,我想,他原來也是被人全力愛過的啊。他的奶奶,知道這個大孫子後來再沒被人那樣愛過嗎?

大舅姥爺的父親緊隨其後,先是浮腫,然後覺得渾身不舒服,跑到縣城去看病,還去了他女兒也就是我姥姥家。我姥姥不大待見他,要他回去,他回去不久就死了。我媽說:“哪是什麼病啊,就是餓的。”

我覺得姥姥未免涼薄,我媽說:“也是怪他一輩子不正混。再說,那時候,給他吃了,我們就得餓死,你不知道那大饑荒啊,經常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。樹上的葉子全部被捋光,冒個芽就被摘掉,榆樹什麼的就不用說了。地上長的剔剔牙又苦又澀還有刺,也被人薅回去煮湯,就那樣後來還照舊能長出來,那是老天養人。種子要在糞便裏泡過才能種下去,不然人家就扒出來吃掉,就這麼着,種下的花生,照樣有人扒出來,回家使勁烀了再吃。”

飢餓中,一向疼愛我媽的舅姥爺們也變了,我媽原本是在他們肩膀上長大的,現在,再回去,他們都是嚴陣以待,一臉寒霜。許多年後我媽說起這些,並沒有責怪之意,飢餓讓細枝末節都變成生死取捨,他們擔心我媽吃他們那點口糧,也是人之常情。

那是最爲可怕的三年,之後也沒好到哪裏去,能吃頓飽飯還是在1978年之後,舅姥爺的地主帽子也被摘掉了。

年景好了,地不夠種了,大舅姥爺琢磨着還能幹點啥,他當年逃荒要飯一度還給人做過長工,去過些地方,知道貨郎挑子很受歡迎,他腦子活絡眼皮子夠使,這活兒,他幹得了。

他託我爸買了輛鳳凰自行車,在城裏批發了些針頭線腦布匹糖果,又弄了個撥浪鼓,走鄉串戶地吆喝上了。

靠着這小買賣,大舅姥爺成了村裏的冒尖戶,走起路來腰桿直直的,眼睛看到天上。我小時候去他家,就聽隔壁女鄰居捂嘴竊笑:“你看你大舅姥爺傲的,果真錢是人的膽。”也有人來給他說親了,那時他也不過四十多歲,村裏跟他情況差不多的,都想方設法討了媳婦。外村的寡婦或從外地“帶”回來的女人,大舅姥爺一概拒絕。我姥姥最瞭解這個兄弟,說:“他是怕人家來吃他的。你大舅姥爺啊,最‘尖’了。”

吾鄉,這個“尖”,指的是吝嗇。大舅姥爺的“尖”也是出了名的,都說他手頭票子不少,但捨不得吃,捨不得穿。村裏人都住上瓦房了,他還是那幾間茅草房,快塌了,才勉強蓋了兩間小房。人和牲畜一個屋,晚上,人們聽着廣播拉着呱,總能聽見那頭大黃牛不甘寂寞地嘩啦啦尿起來。大舅姥爺最大的愛好是數錢,閒來沒事兒,他就坐那兒數錢,或是朝牀上一歪,或是往樹下一靠,掏出口袋裏那沓鈔票數啊數的,每一次點數,似乎都有一種“人生若只如初見”的喜悅。

正是這個愛好,斷送了他的貨郎營生。那回,他一大早出門進貨,午飯時候也沒回,下午,他臉色灰灰地回來了。我媽問他咋了,他拿出一塊酒瓶底大的茶色玻璃,朝桌上一放,不說話,問之再三,才知道,他這大半天,都在等那個把這塊茶色玻璃“抵押”在他這裏的人。

是那種老騙局,一個人賣所謂祖傳寶貝,另一個人想買,沒帶錢,轉臉看見大舅姥爺,求他把錢先墊付一下,以這寶貝再加一塊手錶做抵押,自己回去取錢,馬上就回來,還有重謝。

大舅姥爺墊付了三百塊,然後等啊等,等到旁邊開小店的人都不落忍了,提醒他說,這人是個騙子,大舅姥爺方纔明白上當了,失魂落魄地轉回家來。

此事的唯一後果是,大舅姥爺再也不願意進城進貨了。他沉默地結束了貨郎生涯,又去想別的致富門道。村裏修水渠時,他在村口賣過“胡辣湯”,我還去喝過幾大碗,至今仍記得那種彩旗飛揚、鑼鼓喧天的歡實勁兒。施工隊撤了之後,他試着種西瓜、香瓜,還養過一種安哥拉長毛兔,賣兔毛,等到這個營生也逐漸衰落,他去幫村裏的窯廠看磚窯,這個活最後被窯主親戚頂掉了,他就到城裏來找我爸,讓我爸給他找點活幹幹。

我爸當過多年記者,這點人脈是有的,就把他安排到附近的一個單位看大門。對於大舅姥爺來說,這個工作真是得其所哉。他上了年紀,睡眠少,幫上下夜班的人一再開關門也毫無怨言。他話少,生得威嚴,那個單位,從領導到普通員工,對他很有些尊重,過年的福利也分給他一份。閒暇時候,他學會了修鞋的手藝,經常幫員工們義務修個鞋什麼的,只收個成本費,很受歡迎。

大舅姥爺在這個職位上幹了好幾年,七十三歲那年回到家鄉——他迷信“七十三、八十四,閻王不請自己去”的說法。再則,他的身體的確也大不如前了,他希望能死在自己親手蓋的那兩間小磚房裏。

這一願望沒能實現。他回去不久,原先住的圩子被開發商看上了,找了村裏的幹部,動員村民拆遷。大舅姥爺不答應,村裏停了他的水,他就去井裏打水;停了他的電,他本來就不怎麼用電,唯一的`家用電器就是那兩盞五瓦的燈泡,這下,他乾脆睡到門口屋檐下,還可以防止拆遷隊偷着拆房把他活埋在裏面。

我仔細瞭解過開發商給出的價碼,一平方米賠償四百塊,加上宅基地的補償款也不過五六萬,而開發商新建的房屋一平方米爲兩千元,也就是說,賠償的那點錢,只夠買個二三十平方米。我也覺得義憤,贊成大舅姥爺對抗到底,不過此時已是深秋,似乎不適合睡在屋檐下。我跟大舅姥爺說:“有什麼事兒,給我打電話,需要的話,我可以立即趕回來。”

過了好一陣子,大舅姥爺那邊沒有動靜,我打電話問我媽,我媽說,他已經答應人家了。我驚叫道:“這怎麼行?”我媽說:“別人都搬走了,就他老哥倆待在那裏,好像他們多難纏似的,村裏人也老說他們,他們就搬了。”

唉,其實我也懂,大舅姥爺愛他那房子,但更愛面子,生平最怕給人添麻煩,受不了人指指戳戳,即使他是受害方。

接下那筆拆遷款後,他和小舅姥爺一道,依傍小舅姥爺的養女生活。養女已經出嫁,和丈夫住在附近的集市上,有個上下一共兩間的小樓,兩個舅姥爺,就在樓下搭了兩張牀。那五六萬補償款,加上以前的積蓄一共十二萬,他們一起交給了養女。

白天,養女夫婦出去打工,兩個舅姥爺就幫他們帶孩子、做家務。逢集,大舅姥爺到門口支起補鞋攤子,小舅姥爺幫村委會掃垃圾,如果都能健健康康的,日子倒也頗能過得去。

但大舅姥爺開始生起病來,也不是什麼大病,他這一生,將這身體用得太狠,又養護得不夠,像是一輛年久失修的破車,三天兩頭地要進修理廠。大舅姥爺每次進醫院,醫院都會下住院通知單。

大舅姥爺是五保戶,按政策醫藥費全報,但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,醫保的系統裏硬是找不到他的名字。養女去找鎮政府管這事兒的,管事的叫她去找村委會,村委會則發誓說報上去了,還叫她去鎮上。

再去鎮上,管事的那人正在跟幾個人打牌呢,眼睛盯着牌說:“等這把打完。”好不容易等他打完了,那人站起來,從包裏抽出個塑料袋,上集市買菜去了。等他買菜回來,得到的答覆還是,找你們村委會去。

不得已,我找了跑新聞的同事,同事輾轉找到該鎮一個分管文化衛生的女副鎮長。女副鎮長答應得很好,就是不解決,其間周折我也忘了,一籌莫展之際,我發了條微博,說了這件事。這條微博被一些影響力比較大的朋友轉發,很快,舅姥爺的養女打電話來說,鎮裏派人來看他們了,答應馬上幫他解決,同時也抱怨他們不該捅到網上,委屈地說:“我們不就打個小牌嗎?”倒說得大舅姥爺很不好意思,轉臉就罵那養女不該到處講。

大舅姥爺從此可以順順當當去住院了,住了幾回之後,他不肯再去,說他看了那住院單子,每次都要花一兩萬,雖然不要他掏錢,但那也是國家的,他這把年紀,不能這樣糟蹋國家的錢。

大舅姥爺就那樣在家裏躺着,以微弱的生命力,與命運硬扛。與此同時,他周圍的一些人,爲誰家給他辦喪事而爭執不已——吾鄉規矩,在誰家辦喪事,收取的份子錢就歸誰。舅姥爺這一生,不曾結婚生子,放出去的份子錢,可以一次收回,數目想來不少。

在那個春末,大舅姥爺終於將生命清零,他沒有留下子女,也未曾聽說有什麼感情瓜葛,他這一生,活得像一塊石頭,唯一的意義,似乎只是在石頭上留下風雨的痕跡。記得我最後一次去看他時,是帶着我的孩子去的。聽到死訊時,我對兒子說:“你還記得前幾天我們看望的那個太姥爺嗎?”八歲的孩子眼皮都不擡地說:“他死了是嗎?”我說:“你怎麼知道的?”他說:“我當時看到他躺在那裏,一動不動的。”我說:“你有沒有覺得他很可憐?”兒子說:“我們將來不都得這樣嗎?”

也是,我們將來都得這樣,這也許是生命唯一的公平之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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